西安北站在哪
我至今说不出西安北站的确切地址,只知道那是一个告别和出发的地方,是一个人生命无数故事章节的开头。虽然所有的车站都在努力营造一种宾至如归的气氛和形象,但它的确不是归处。
我第一次出现在西安北站,是2015年冬天一个十分酷冷的下午。我纂着一张绿色的动车票,茫然无助,不知去往何处。擦身匆忙陌生的脚步、巨大的空旷、透骨的寒冷,使我的无助和惶然隐蔽又彰显。车票上写着一个确切的地址——北京西站。虽然半生里,我到过数不清的地方,好多地方甚至遥远得没有名字和人烟,但没有哪个比车票上的这个地址,这个巨无霸的现代都市,让我更有一种无比复杂的未知的恐惧。那时刻,我刚做完颈椎手术四个月,身体依然在恢复挣扎当中。在离开家的那个大雪如瀑的早晨,为戴不戴颈扥纠结了许久。靠在候车室冰冷的铁皮座椅上,颈椎隐隐作疼,座椅的冰冷与颈椎里的那块合金物在无声合谋、联手,要将我推倒。一场手术,使我的身体提前告别了中年。让我提前看到一方黑洞。面对茫茫的生活和命运,我不知道下一步将向何方,将有何为。此行是应一家电视台之邀,去做一档节目,那是我陌生的人群和行业。
我的对面,是一群携带着鼓鼓的大大小小编织袋的人,听口音,应该是川贵地界。他们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不乏姣好的清涩面孔。在这瘦九寒天,他们要去哪里?虽然人多,可以撞身取暖,但从他们的话语里,眼神中,分明感他们也是茫然的,孤独的,紧张的。这茫然和紧张,是对明天的,车票尽头那个地址的无知和无奈。此时,只有车站是明确的、安全的,像一座可以停靠的岛屿。
但车站的本质是冰冷的,像一位生硬的没有情义的房东。它不允许长久停留。墙上巨大的时钟,转动的指钟像一只大棒不断敲击提醒,时间到了,你该走了。车站是具体的,又是虚幻的。这里没有结局,只有开始。车票上的数字是一串暗码,我们去与并不知道的人、地址和事件接头。
我最近一次出现在西安北站是去贵州,同样的下午,同样的人山人海,同样的别离和出发。所不同的是季节正是酷夏,整个西安都在大汗淋漓。这一次,我认识了小淘,一个漂泊了十年的二十五岁的湖南人。我们并不去往同一个地方,共同的饥饿,使我们在饮水处泡面时相见并无话不谈。
他说初中毕业就出来漂泊,当时只有十五岁。我抬头看他时,见到满眼沧桑,青春的面孔后透着苍老。我知道,年轻的他累了,像我一样,像所有的人一样。他说他到过新疆、青海,到过深圳、海南,干过流水线工人,瓦工,做过营销,传销,专门帮人强拆的保安队员,那是一种合法的打手性质的工作。我们都有长长的候车时间需要打发。在举目无亲的二楼候车室的购物处,我们各买了一瓶二两的小酒,对酌、互诉身世和迷茫。他说他害怕了车站,烦透了它,它只管送走,并不管你去哪里,更不负责以什么样的结局回来。临别时,他脱下手上的手串戴在我手上,让它保我平安。
一个月前,我得到一个消息,是小淘的朋友发给我的短信。小淘在某个煤矿八百米地下的一场瓦斯事故中被烧成了焦碳,他的身体几天后被找到,在运出洞口时,只能用一块布包裹着,在放到地上时,散成了灰白的细细的粉末……
一生里,我们一次次的出发,一次次的惶然。车站是一个永远抽不完的签筒,我们用手里的车票,在这里抽出一张张上上签或下下签,从这里占卜和掷赌命运。而每一张签的抽出,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