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健顺简介
满族,1969年出生于青岛。著名吟诵专家,中华吟诵学会秘书长。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2012年调至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。1991年入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,师从裴斐先生治唐宋文学。2003年在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学位,师从李岩教授治朝鲜文学。2006年在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出站,师从赵敏俐教授治中国古代诗歌。
古代文人能背过多少字?
古代文人能背过多少字?一般在几十万字到几百万字之间。大家都听说过茅盾能背《红楼梦》吧?随便打开一页,他都能背下去。能背《红楼梦》的不止他一个。《红楼梦》一百万字。这还是当玩的。真正要背过的,首推十三经。科举要考的。八股文是从十三经中随意抽取一个词、一句话、一段文字,就以此为题作文。所以十三经都是要背过的。十三经多少字?据南宋郑畊老统计,周易24207字,尚书25800字(近人黄侃除去伪古文,则17925字),毛诗39224字,周礼45806字,仪礼56115字,礼记99020字,左传196845字(孔子春秋本文18000字),公羊传(清阎若琚统计)44075字,谷梁传(清阎若琚统计)41512字,论语13700字,孝经1903字,尔雅13113字,孟子34685字,大学1753字,中庸3568字,共计641326字。
背过这64万字就可以进考场了吗?当然不行。因为你还不会写八股文呢。八股文是十三经为题,所以古代的高考复习资料叫“高头讲章”,就是把十三经的每句话都作题目,下面附上一篇典范八股文。排版的时候,题目也就是十三经正文高出八股文,所以叫高头讲章。没有这些高头讲章做底,你怎么敢进考场?一篇八股文多少字?五百字到一千多字。也就是说,要看十三经的千倍的文字。一个考生掌握的数量大概就在几亿字。其中不会都背过,但是背过的也当在百万字以上。背过十三经,掌握高头讲章,就可以了吗?当然还是不行。
明清科举虽然主考八股文,可不是不考诗词文赋,况且诗词文赋也是八股文的基础。要掌握诗词文赋,就要背过或熟读楚辞、乐府、汉魏六朝赋、古诗、唐诗、宋词、元曲、诸子百家、文选、古文观止等等一系列诗文,字数也不在几十万以下。这样就可以了吗?当然还是不行。没有读过《史记》算什么文人?没有读过《资治通鉴》算什么文人?所以还要读史,好的也要背过。此外,天文地理、农业水利、医卜数术、拳理兵书,都要涉猎。琴棋书画、文武双全,这才能算是个文人。
所以说,古人文人能背过几十万字到几百万字,决非虚言,也非大言,而是保守估计。现在我们的学生能背过多少?我在大学教课,大一新生我总会问:能背过多少字啊?有一万字吗?下面都摇头。有五千字吗?下面还摇头。这就是我们的教育。
不过,这还不是全部情况。有位中学老师告诉我,他在班上做了个调查:你能唱多少流行歌曲?结果,大部分学生能唱一千首以上的流行歌曲。大家进了卡拉OK厅,就知道什么叫会唱歌了。中学生正在追星期,会一千首歌不算多。一千首歌的歌词有多少字?十万字左右。我们的中学生能够背过十万字以上的歌词!可见,中国人的背诵能力没有丢失,只是背错方向了。
为什么歌词好记?因为它是唱的。以前我们的诗文都是唱着背的,这就是吟诵。吟诵比现在的唱歌还有一点不同:它是你自己的调子!所有的经典、诗文,都是你在作曲,是你自己的流行歌。你自己创作的歌会记不住吗?
还有人说:有必要背那么多吗?你看人家美国学生就背的很少。是,当然,那是西方文化嘛。前面说了,西方人认为世界有统一的规律,所以做实验,找到规律就行,剩下的就是套规律、细化规律,以及不同规律之间的关系。所以,学习是一个抽象的过程。中国文化认为世界没有统一的规律,只有不断变化的道。掌握道可是很不容易的,不是背过一个公式就行的。你看孔子说仁、说孝、说君子,都是因人而异的。孟懿子问孝,子曰:“无违。”孟武伯问孝,子曰:“父母唯其疾之忧。”子游问孝,子曰:“敬。”子夏问孝,子曰:“色难。”这都是根据不同的人的不同的情况做出的答案。比如子游看来是能养不能敬父母,子夏看来是对父母态度不好,等等。那到底什么是孝?你要是这么去问孔子,他就会根据你的情况做一个回答。你要是说:“请先生给我们一个标准的、统一的答案吧!”孔子就会像达摩那样回答:“把你们带来我看!”这世界上没有一样的学生,就没有一样的答案。但是,每一个答案又都是道,都很深刻。但是,又不是说所有的答案背后都有一个一致的核心,那就又成西学了。看到太极图了吗?那就是一个大致的描述。
没有核心,只有不断变化着的不同的核心之间的关系。这么表述其实还是不准确的。真是不能说,说出来就是错。就像吟诵也是一样。我一直在强调吟诵的规则,这是因为现在这个时代读书太不守规矩了,可是,我若生在宋元明清,我定要强调突破规则。规则不是死的,不是一成不变的,都是可以突破的,只不过,每一次突破要有理由,不能没道理。好了,一个人,可以面对不同的人说出不同的答案,每一个答案都是恰好针对那个人的情况的,这个人当然是知道问题的答案的,这就是得了“道”的人。得道之人和得公式之人,差距有多大!
所以中国的文化,不是背过条条框框就行的,必须连材料一起掌握,了解不同情况下的不同表现,了解大道的各种变化和变化的理由。所以,中国人的学习要背过很多东西。背和不背是不一样的。背全文和背选本又是不一样的。对于西学可能差不多,对于中国学问,却差距很大。《论语》492章,如果只看过选本100章,那392章都没看过,在以前的中国人看来,一定是如瞎子摸象,只得其道的几个侧面。比如只读了孟懿子问孝,那就以为孝是无违于礼。其实这只是孝的一种表现。而要命的是,如果固执于这道的侧面,排斥其他的孝的表现,结果还不如不知道什么是孝呢,有害无益。所以,要读就读整本。现在您就明白为什么章太炎先生反对教育改革“目学变耳学”了吧。教材、课本这个东西,对中国文化来说,常是弊大于利,甚或流弊无穷。
现在就是这样。所以古代教育没有课本,都是读原著,整本读。都要整本读吗?那也不是。如此固执,就又是有违大道了。不是所有的都整本读,都要背过,而是重要的要整本读,典范的要背过。哪些是重要的、典范的?大家有个大概的认识,比如十三经。但是这个认识也是随着时代的不同、流派的不同、人的不同而不同的。至于其他的,哪个更重要,更是因人而异。十三经内部也不同的。根据学生的情况,有的可能要重点读《孟子》,有的可能要重点读《左传》。如此丰富多变,可是跟今天还是有质的不同。因为今天我们是基本不读原典,读也只读极少量的选本,而且还是配着教材做着西方式的解说的。——读书人一声长叹啊。
好了,前面说的是授书。下面说第二步,是背书,学生下去自己复习。复习的内容不仅仅是典籍本身,还包括典籍的注疏,和老师的讲解。其中有些是要背过的,有些是要理解的。
古人背书和今人也是不同的。今人背诵,就是要把文字记住。看看学生们在背诵时候的脸,那表情,是紧张的、痛苦的,也是茫然的。那表情说明,他们在努力记住课本的内容,要把课本的文字灌进心里。古人的背书不是这样的。试想,老师叫张三上来,教了几句诗文,带读了几遍,讲解了一下,就让张三下来了。张三回到自己的桌子,要背书,因为过会还要再上去“复讲”呢。怎么背呢?他一定是这样:“先生说了,这几句这样读:床前——明月!光——,哎呀,真难听!”要知道,先生教的是吟诵,而先生的吟诵没几个是好听的。为什么?您去卡拉OK厅看看就明白了,一片鬼哭狼嚎。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录音棚里出来的音乐,都听mp3,听广播,觉得所谓音乐,就是那个样子。错了!那是录音棚里修饰过的音乐好不好,还是专业人士唱的好不好,原生态的唱歌,有几个是好听的?包括现在的歌星,有几个敢现场清唱?什么是音乐?就是从心里自然流出来的声音,它可以不好听,但却是真实的。录音棚里的声音是假装的!所以叫表演!表演艺术永远是二流的,生活艺术才是一流的!这是我从秦序先生那里学来的真理,受益终生。
现在好多人不敢当众唱歌,为什么?怕唱的不好听。这都是现代“音乐”害的。还有人说“我五音不全,所以不唱。”唱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权利,每个人都可以唱歌!五音不全,是别人听起来你五音不全,你自己听着,一定是全的!在洗澡的时候、上厕所的时候,大声唱的歌,才是真正的唱歌,因为那是最放松的时刻,那是心里流出来的声音。唱歌,只有两种情况,一种是唱给自己听的,一种,是唱给特定的对象听的,我就是唱给你听的。别的情况,唱给不知道什么人听,唱给一大片不认识的人听,这都是假装,不是真唱歌。在古代,只有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人,才被迫做这样的事情,明白吗?所以古人瞧不起戏子,因为他失去了人格。戏子也知道自己有问题,所以好戏子会修身立德,尽量真诚,反而令人尊重。今天全变了。
我说这些就是想说明,唱歌是自己的事情。别人唱的歌,再好听,也不可能完全适合自己。学别人唱歌,哪个人能学得惟妙惟肖?都会有所改动。改动是正当的!现在有些老师不敢教吟诵,为什么?怕唱歌不好听,让学生笑话。这就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。你又不是歌唱家,又不是录音棚的电脑,凭什么要唱歌好听?您是语文老师,又不是音乐老师,怕什么?不要想一定自己先成吟诵家,再教孩子,那就不是教孩子语文了。唱的不好,是正当的,还怕您唱得太好呢。唱的不好,才给了孩子们超越的空间。当然,这也不是说就该唱的不好,当然要努力唱好,但唱好唱不好,不是以嗓音好听、旋律优美为标准的,而是以理解到位为标准的。老师的优势在这里。孩子们一学,不管是跟您学,还是跟录音机学,总之不会学得很像,这时就是老师的功力了。
您要抓住核心的东西,就是吟诵的规则和内涵的理解,这两样有问题了,您就指出来,要求纠正。这两样没有问题的,就一律鼓励:好啊好啊,唱得真好,比老师好,比录音机也好,太好了!这样就行了。最终孩子们就会有自己的音乐自己的歌。这就是古代私塾先生的教法。
我们回到张三。张三一定觉得先生唱得不好听,即使先生嗓音很好,是个歌星,也不可能完全适合张三的乐感。于是,他就会改——改别人的唱是本能!我教了这么多年吟诵,很多人都号称是跟我学的,可我就没听过一次跟我一样的,有的简直面目全非,但是,这就是正常的。改是对的!——改完以后,再上去唱给先生听的时候,先生就会像前面说的,抓住重点做指点,其余一律鼓励:“啊!很好啊,比先生我读的好听多了!就是那个‘前’字还要再拖长一些,还有,别那么悲伤的样子,看见明亮的月光不高兴吗?这时候李白还是很高兴的!明白了吗?再去读读试试,会更好听的!”就是这样。我们采录吟诵,有时会采录到几位是同学,有时甚至能采录到师生,结果,没一个人是一样的!当初不是一个老师教的吗?怎么差距这么大呢?就是因为老师当初没有要求学生跟老师保持一致,反而是鼓励不一致的。
这跟今天的所谓“音乐”课的教法是完全不同的。而那才是真正的音乐,人的音乐,中国人的音乐。你要是说,中国音乐原来就是一大堆不专业、不好听的东西啊,那么请你听听我们编辑的《吟诵集锦》,再请你看看中国音乐史,让你明白中国音乐的美妙、高雅、复杂、深刻,以及人人都是音乐家的史实。没有吟诵这样的音乐基础,就没有中国音乐。现在的所谓“音乐”是空中楼阁,没有群众基础,也没有文化之根的,只有一味假装,只能赚初中生的钱,这不能叫音乐!
现在您明白了吗?古代学生的背诵,是主动的行为,是作曲,是一种创造!学习不仅仅是接受,更是创造!这种现代西方教育学的理论,古人早就明白的,早就实践了的。自己作的曲,自己记不住吗?所以古代学生的背诵效率很高,效果很好,而且很快乐。
再下一个层次才说读书大部分是唱的,即吟诵中的吟咏。唱比诵更容易记住,这是常识。前面也说过了。诵,也比口语式的念,或者现在一字一拍的念字式的读法,要容易记得多,因为同样,诵的抑扬顿挫,也是有声音的涵义的。
有了这两个层次:创造性行为和吟诵,背诵在古人就不是难事了。而且背得快乐,脸上的表情是陶醉的:“不亦悦乎!”像鲁迅在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所描述的那样:“总是微笑起来,而且将头仰起,摇着,向后面拗过去,拗过去。”
古人授课的第三步,叫复讲。这又是中国教育天下第一的秘诀之一。复讲就是学生背好书后,举手告知学生,于是再次上去先生那里,要检查。检查通过,就可以再次上书,所以是学生决定着学习的进度。那么什么是复讲呢?是不是老师再讲一遍呢?不是。是学生讲!老师刚才怎么讲给你的,请你再复述一遍。
我一直觉得,这招太毒了。我们做老师的都明白,什么才叫真学到了本事?就是能讲给别人听。认真听课不保险,认真做笔记更不保险,猛背也不保险。什么才是真掌握了?就是能教别人了。
古代的儿童是从三岁就开始做这项训练了。三四岁的时候,刚开蒙,老师教的东西很少很简单,是他可以复讲的。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,慢慢增加难度,但一直是他那个年龄可以承受的。就这样下去,一直到成人,不得了的。
我在大学教书,经常请学生上台来讲,经常就有学生上来说: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站在讲台上,面对这么多人讲话。”天哪!18岁了才第一次上台,将来怎么去工作呀?古人是从三岁就模拟老师了。
更重要的,是学习的态度。试想,你听一堂课,后面没下文,和后面要考试,你的听课态度就不同。如果是后面要复讲,你的听课态度又怎样?那真是生怕漏下了一句,而且一定要理解,不理解没法讲啊。脑子高速转着,不断把老师讲的重新组织起来,马上就能发现疑问,因为到那儿自己讲不下去啊,于是就问老师,——这样的学习,才是高效率的,因为是自觉的。
复讲很难吗?也不难。只要有这么个氛围,这么个传统。三岁的孩子,一进入学校,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学校,什么叫学习呀。看到大家都是复讲的,也就自然形成了这样的学习习惯。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从易到难,从量变到质变。
所以古人私塾毕业,就可以“代圣贤立言”作八股文,可以融会贯通,把所学到的知识变成自己的,再创新。钱学森先生曾问总理:“为什么我们培养不出一流的人才?”于是大家就喊创新。创新靠喊没用的。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。恳请大家关注“复讲”,让“复讲”重回中国课堂。
从授书,到背书,到复讲,这样就完成了一次课堂教学。于是再次授书。
大家从中看到了什么?就是充分发挥了学生的学习主动性。其实老师授课的时间不长,每个人一次授书也就是几分钟到十几分钟。一天下来,老师还有很多空闲时间。您没看到鲁迅在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所描述的吗?他的先生寿镜吾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在自己看书。他的授课时间,每天能有四小时就很不错了。有的私塾先生还要自己备考,还要去考科举的。怎么这么清闲?因为学生是自学为主的,老师只引导、点拨。这没有什么,只要从小形成习惯就好了。现在我们的教学,老师就是学生的学习保姆。不厌其烦地讲啊讲啊,学生都理解的,还在讲,浪费时间,浪费老师的精力。学习的效果怎样?反正寿先生培养出了鲁迅。
除了授课,还有复习,还有会讲,还有考试。这些都是读书的内容。除了读书,还有别的学习内容,像习字、作文、唱歌、弹琴、跳舞、游戏、武术、农耕、下棋、学医等等。
复习,是每天都做的事情。不断地滚动,不断地重复。
会讲,是讨论课。出一个题,大家讨论,检验学习成果,发表个人高见。当然是水平差不多的学生在一起。古人是非常重视辩论的。切磋和讨论,也是学习得真知,尤其是创新的重要途径。《论语》“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”就是会讲。会讲最后,老师点评。
这是一位老师主持的会讲。在官学和私学书院,常有两三位老师共同主持的会讲。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形式。因为老师们之间,意见并不一定统一。看老师们之间互相辩论,学生又参与讨论,这种思想的激荡,是一种巨大的享受。它所达到的学习效果,也是巨大的。朱熹与张栻在岳麓书院的会讲,朱熹与陆九渊在鹅湖寺的会讲,都是历史上的著名盛事。史载,随着会讲的热烈进行,学子们左右逢源,茅塞频开。台上台下的辩论曾连续三昼夜不辍。各地的学子们得到消息,纷纷骑着快马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讲。路上的人流络绎不绝,讲堂内外围得水泄不通。饮马池的水一下就被学子们的马喝光了。这个传统一直为儒学所继承。